“觀眾朋友大家好。現在緊急插播一條消息。今日18點23分,在xx高速發生特大交通事故,八輛轎車和一輛公交車發生追尾,具體情況由前線記者詳細報道……”
蘇月看到屏幕切換到灰蒙蒙的天,好奇轉過頭去,“媽媽,這條路好像我們以前坐車經過的哎。”她記得,以前乘大巴進深山去看爸爸的時候,就有電視上拍到的隧道。
李茗聽到女兒的聲音,再看向播報的新聞大字,立馬站了起來,臉幾乎要貼到電視機前。掃過電視上的時間,瞬間跌坐在地上。
蘇月覺得奇怪,費力抓著李茗的胳膊往上提,“媽媽,媽媽……你怎麼了?地上涼,快起來呀。”
李茗不敢細想,艱難扯出一個微笑,“剛剛爸爸給媽媽打電話了。外面雪大,媽媽出去接他。寶貝乖乖在家,餓了的話就先吃飯,好不好?”
蘇月覺得奇怪。媽媽不是還要自己去給爸爸打電話嗎?但沒作他想,點點頭,“好,我在家等爸爸媽媽回來。媽媽出門要小心!”
把蘇月抱到飯桌前,李茗慌慌張張收拾一通,連圍巾都沒戴,二話不說衝出門。蘇月坐在專屬板凳上,雙手捧著碗,腳丫子在空中愉快晃蕩。
看來媽媽也很迫不及待想見爸爸了呢。
雪如棉絮,給縣城蓋上松軟白被。蘇月長那麼大,還沒見過那麼密的雪。她曾經問過,如果下大雪,農民伯伯種的莊稼怎麼辦,李茗當時笑著解答,不用擔心,因為瑞雪兆豐年。
蘇月半懵半懂,直覺這是件好事,跟著一起笑了。
後來,蘇月才知道,那年冬天榕城迎來近幾十年最大的暴雪。後來的後來,她穿著黑衣站在葬禮上,才明白自己的父親被永遠鎖在裝訂著黑白照片的相框內。
至此,漂泊的船永遠失去可以依靠的港灣。蘇烈也永遠沉睡在那場皑皑白雪中,不再醒來。
白芒閃過,是泡在淚水的月光重影。
蘇月喉嚨發幹,臉卻是湿的,掛著兩行清淚。許翊在她顫著聲的第一時間就牽過她手,輕輕摩挲安撫。
蘇月講得斷斷續續,不時就要停下來,聲音輕又緩,像在訴說一個遙遠的故事。如果沒有說出“我”這個字,許翊幾乎要忘了她其實是故事的親歷者。
她哭得傷心,許翊想找紙巾擦擦,一摸口袋發現除了手機什麼都沒有,出來太著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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觀眾席位的材質粗糙,蘇月靠得累,換了個別扭姿勢,望著許翊。
“我好像沒怎麼和你說過我以前的經歷。”蘇月眼角擒著淚光,“因為,以前的生活真的很無聊。而且我爸爸……已經離世了。”
話音剛落,許翊按著自己的手加重力度。
蘇月仰頭看著滿天繁星和一輪孤月,細細抽泣。
其實她對蘇烈離世的悲情有些許延時。悲劇發生時,她尚且是個不明事理的小孩,等明白過來,隻覺恍惚,整個人如懸浮在無人海域,找不到上岸的方向。
從“他不在了”到“他工作忙”,她花了七年時間去練習,做到面不改色說出口,仿佛蘇烈真的隻是出了趟遠門,還會回來。
“我和你說說我爸爸吧。”
“好。”
蘇月偏了偏頭,沉默一瞬,有些自嘲嗤了聲,“但是我好像,隻記得我很小時候的他了。
“聽他的名字,如果按照名如其人的規律,是不是覺得他性格剛烈,或者像平常大家以為的是個嚴父?但實際上,他心思很細膩,儒雅,甚至有點古板。
“他會記得和我媽媽的結婚紀念日,每次回來家裡原本隻當擺設的花瓶會重新插上鮮花。他會在每年我的生日給我留下一封信。他很喜歡看新聞,也喜歡讀老舊不太適應時代的報紙。”
許翊靜靜聽著,女孩兒談到父親的時候,聲音是帶著很淺的笑意的,適時問了一句,“叔叔人那麼好,是做什麼工作的呢?”
“老師。支教老師。”說到這個,蘇月是很驕傲的。
這是落在學校單位裡的扶貧項目,鼓勵教師積極參加。當時消息一出,上至經驗豐富的老教師拒絕,下至年輕老師推脫,唯有蘇烈提交了申請表,最後也是順利通過了。
要升小學的那年暑假,客廳房頂懸著吱呀吱呀響的老式風扇。和伙伴瘋玩回來後的蘇月看到蘇烈在收拾行李,茶幾旁放置兩個大行李箱,頓時慌了。
“爸爸,你要去哪?你不要我和媽媽了嗎?”蘇月用兩隻細小的胳膊抱著蘇烈,說不上什麼原因,她很害怕,生怕下一秒父親渺無音訊。
蘇烈隻當她習慣陪伴,無法接受短暫的分別,轉而圈著,親親蘇月的額頭,“寶貝,爸爸就是到外面出差,過段時間就會回來的。”
過段時間是個很模糊的概念,蘇月無法辨別,眼裡開始積攢澀意,“那……爸爸是會回來的?”
“當然。我可舍不得我的寶貝女兒。爸爸去的地方很遠,也很偏,坐車要花好幾個小時。所以學校裡很多其他老師不願意去。”
“那……爸爸為什麼要去呢?”
“因為那裡,也有很多像寶貝一樣可愛的孩子。但是他們很可憐,大多爸爸媽媽都不在身邊,爸爸就去那陪他們了。”
蘇月仰著頭,試圖理解,“所以爸爸是在做一件很厲害的事情。”
“對,寶貝真聰明。”
聽到誇獎,蘇月終於展露笑顏,“那我的爸爸是超級大英雄!像動畫片裡面一樣要去拯救世界!”
那時的她不理解,現實裡的英雄隻是肉/體凡胎,面對天災人禍,毫無還手之力。
兜兜轉轉,落款是逃不出的分離。蘇月說完,又猛地吸一口氣,記憶匣子慢慢關上。四周靜得可怕,蘇月張口,交代今晚一切反常行為的根源。
“我媽想給我轉學了。就在下周。”
許翊聽到後立刻側目,好半晌才出聲,“為什麼……”
“因為……”蘇月苦澀垂眸,思考從哪裡解釋,“她不滿意。”
“因為這次考試的成績?”
“嗯。我的初中很痛苦,對應的難得好事,是我永遠是年級第一。或許在她的眼裡,我無所不能,所以我也不可以從第一位置跌落出去。”說到這,蘇月覺得很諷刺,“前幾天晚上,我們聊了很久。我為了你們,和她爭執不下。可她一口咬定,一中松懈的環境不適合我,已經在幫我另尋他處。我沒得選,我沒有任何籌碼和我媽談判。”
人們總說,十七八歲的少年總是自由的。但前路看似有很多選擇,卻都是沒有路牌的十字街道。她瘋狂掙扎想逃出鐵籠,卻忘了腳上還拴著鏈條。
“但是,許翊,我真的很舍不得這裡,舍不得你們,尤其是你。之前我還抱著一絲妄想,努力地朝我媽媽設定的路走,在某個合適的時機反抗,爭取真正想要的東西。但是現在看來,她好像已經給我劃定好了活動區域。”蘇月吞咽,隻覺喉嚨和胃翻湧苦味,沮喪得出一個結論。
“我好像是個運氣很差的人。”
小時候到商場砸金蛋,她保底也佔不到任何便宜;上學最開始接觸選擇題,她幾乎永遠在二分之一的概率下選到錯誤答案。後來,她漸漸悟出,唯有強者才不需要所謂運氣的加持,才可以有被正視的資格。因而,到了學習上,除了李茗一成不變的壓力,她總是不留餘力逼著自己,再努力一點,再熬一下。
直到,離開兒時的玩伴,和蘇烈陰陽兩隔,再到現在又要奔波,蘇月恍惚:她好像無論怎麼努力,所有的一切都會回到零點。那些陪伴的,珍視的,都會一一離去。仿若今天,不是十五,月亮不圓似彎鉤。似乎古往今來的文人,都習慣歌頌承載美滿幸福的圓月,極少願將筆墨灑於缺月。人們習慣看那皎潔無暇的月光,卻忘了月亮自身是不發光的衛星,是沒有生命體的存在。
蘇月繼續,“許翊,我真的好難過……可能和世界上其他一些人比,我已經足夠幸福。但我真的好貪心。”
從來沒有擁有過幸福是最遺憾的事嗎?蘇月肯定,不是的。在她看來,擁有過卻又永遠失去才是最極致的痛。
淚水再湧,順著臉頰流到脖頸。
“許翊,我好像找不到任何意義了。再過一年,我不知道可以去哪裡,能去哪裡。一切都不由我決定。”原先未來的一年,她的身邊應該有敬重的師長,有並肩作戰的同學,至此,泡沫消散。轉學過來一年多的時間,像個烏託邦,是美夢,結局還是破碎。無論如何努力拼湊碎片,都回不到那個天朗氣清的下午。
“甚至,我們也許,沒有再見面的可能。”
說完這句,蘇月像被抽幹所有力氣,再起不來。她很久沒說過那麼多話了,時間強迫她適應孤獨,於是傾訴者變為傾聽者。
聒噪晴朗的夏夜裡,兩人交握的雙手卻冒著冷汗,冷到一寸一寸骨肉中。
許翊久久未言,在消化所有蘇月交代的前因後果,最後鄭重看向挨在身邊的她,“沒有其它選擇了嗎?”
“沒有。”
再過半小時,自習結束,新的周末到來,她也要離開了。
“蘇月,我不擅長說好聽的話。但我也可以肯定,遇到你一定是我人生裡不可多得的幸運。我脾氣犟,不相信事情完全沒有希望。所以即便我不知道以後我們會不會再重逢,我依然會為了那點渺茫的可能而努力。這是我理解的意義。”
話落,女孩猛地往他懷裡一撞,胳膊緊緊圍在他後頸。
許翊險些快喘不過氣,感覺到T恤被浸湿一塊,吞咽掉酸痛的情緒,刻意換了副輕松的口吻,“所以無論到了哪裡,我們都不要放棄。畢竟,蘇老師在哪裡都想壓我一頭的,對不對?”
懷裡的人抱得更用力了。
蘇月用無聲流淚代替回答。
其實她明白的。許翊領著她,重新適應故土,帶她見過那麼多旖旎風光。不會再有讓她如此刻骨銘心的伙伴、師長,不會再有像他這樣好的少年了。
第46章 念念&眩暈
◎冥冥之中自有天意◎
按照一中之前對準高三的安排,跨越近兩個月的暑假會直接砍半。但因為聯考的情況過於“慘不忍睹”,年級不打招呼,直接宣布假期縮減為二十來天。於是,升高三這屆,實實在在收獲一次放得最晚,開學最早的體驗。
而補課開始的第一天,也是蘇月正式轉學離校的第一天。又是一個晴朗炎熱,平常的難熬酷暑。
因為補課的大課間直接取消,早上第一堂課結束,不少人默契摔筆,二話不說直接倒在桌上,教室內鴉雀無聲。
許翊聽到下課鈴,盯著黑板,整個人恍惚,有種不真實感,下意識往旁邊的座位看。
周末陪蘇月來收拾東西的時候,她每一個動作都很慢,抱著書箱一步三回頭地走。眼前,桌肚幹幹淨淨,桌面一塵不染,好像她這個人就沒有出現過,沒有作過停留。
黃天石對後排的安靜感到詫異,站起來才發現原本該有人的地方空空如也,“哎,蘇月今天沒有來上課嗎?”
“不是。”回答有點對不上,但許翊沒再說別的,看上去不願意多提。
“生病了?這桌面怎麼跟狗舔過一樣。”
“我睡會兒,你閉下麥。”
黃天石:“……”
沒再說話,許翊趴得很快,整張臉埋進臂彎,身體因呼吸微微起伏。看來是真的困了,果然非人性的補課,放在大佬身上照樣扛不住。黃天石一開始是這麼認為的,直到——
許翊每歇一會兒,就會換個姿勢,好像有什麼多動症,最後還是起身,從書立抽出前幾天還沒講評的測評卷。
黃天石:“……”
好吧,還是熟悉的那個卷王。其它都很正常,就是許翊狀態整日蔫蔫的,比被霜打的茄子還皺巴。這樣的情況斷斷續續持續了一周。
陳宏自然也察覺到許翊的不對勁,特意挑了個辦公室沒有其他老師的時候把人叫過來。
看著個高但低著頭沒什麼精氣神的許翊,陳宏無奈一嘆,以為他是受了聯考的影響,耐心開導一番。
許翊時不時嗯幾聲以作回應,最後還是忍不住問出口。
“老師,蘇月轉學轉去哪兒了?”
陳宏有些意外,但想到二人是同桌,對彼此情況應該有些了解和關注。
“她去來一中前的榕城了。”
許翊聽到這座小縣城的名字,聯系到那晚她說的“我的初中很痛苦”,不由得心下一緊。
知曉蘇月情況的陳宏也很是心疼,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他不好從中說些什麼,轉而把話題繼續引向許翊,“是不是蘇月走了,對你也有點影響?”
許翊說了是。理由三言兩語帶過,無非是少了以往的學習搭子,不習慣。
陳宏沉思,想到現在許翊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單桌,詢問要不要換回到中間那列。
“不用了,老師。我待在那個小角落就好。”許翊苦笑一聲,毫不猶豫拒絕。
他現在連蘇月人都見不到,要是真換回去,那可真是一點念想都沒有了。
哐當。
蘇月打了個寒顫,猛地從桌上彈起來。
又做噩夢了。但場景不是初中,而是那天晚上和李茗爭執。
說是吵架,但沒有過分的咄咄逼人,雙方都出奇冷靜。
地點從餐廳轉移到客廳,她陷在沙發裡,李茗站著。
李茗難得打起感情牌,提起蘇烈。蘇月很少能從李茗口中聽到那年的後續,抹了把眼淚,抱著沙發枕頭靜靜聽著。
蘇烈走後,李茗作為遺屬,領到了補助金和撫恤金等。但為了蘇月後期升學和生活支出,錢是遠遠不夠的。
於是,李茗帶著簡歷跑遍許多公司,一所連著一所碰壁,最後在多年好友的介紹下,成功入職一家起步沒多久的創業型小公司。後期公司規模漸漸壯大,她也從微不足道的底層員工升為管理層,拿到公司的業績分紅,算是不幸中的萬幸。
李茗客觀敘述,幾乎不帶什麼感情,隻字不提曾經在職場受到的歧視霸凌。
但蘇月聽著揪心。
她還沒進入社會這個大染缸,沒有真正徹底了解過一位女性打拼會有多麼艱難。
可這是她的母親,她們之間是血濃於水的親情。即便開始有所怨言,蘇月心一橫想要反抗,最後還是默默回到房間收拾行李,馬不停蹄乘坐火車再回榕城。